当皇储有多累?不提别的,伏潇觉得自己光是站在这没睡着都是她意志坚定。
没外人在的御书房里,帝王拿出奏折细细翻看,并没有与伏潇搭话。她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伏潇看了又看,觉得这痕迹名为工作。
对方也当过皇储,应该最是清楚被宗承拉着没日没夜学习的痛苦。
想到她今天也算帮自己挡了一晚,伏潇情真意切开口:“母皇。”
“太傅给你挑的奏折可都有看?”
伏潇险些眼含热泪:“有看,这十天把东齐过去半年的奏折都看完了。”
她用最朴实的工作量形容这份十天加起来睡不足十个时辰的恶劣压迫。仅此于酆都律法里背上人命的鬼魂需要承受的工作量。
帝王的眉心果然跳了跳,说的话却不是伏潇想要的,“朕常跟你说东齐形势,想必你也清楚。”
伏潇嗅到了劝学的味道。
但她还真不怎么清楚,上一任“伏潇”留下来的记忆里,她只能明白这里的基础文字与语言,最多再对皇宫地形有些印象。这些时日宗承压迫式的教学里也没告诉她东齐面临的情况。或许是因为早与“伏潇”讲过?她不知道。
伏潇对东齐的处境还是来源于今天中午在茶馆偷听到的话。
她不知道问谁,就去招脑子里的声音,【在吗,告诉我东齐形势。】
【……你不要搞得我们很熟的样子】它之前只是看不过去才给伏潇提醒的,现在怎么还赖上它了?
【你也可以不说,】伏潇想着它反正也没走,问问又不少块肉,【但如果你说了我会很感谢你的。】
【……】破感激值几个钱?
僵持片刻,那道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东齐面环三国,北边北庭在一月前来犯,连王——你大姐,正率兵抵御敌军,西梁本来也有撕破脸皮的趋势,但狄王——你二姐,拉着西梁小王子吟诗作赋,把人从头到尾打击了遍,小王子哭着回去后,西梁举国学习诗文,无暇练兵打仗。】
伏潇:【……南朝呢?】
【南朝国线极长,绕着东齐最右边的地界与北庭相连,有极大可能与北庭联手进攻东齐,但,盛王旭王——你三姐四姐,在南朝边境行医治病,南朝王觉得她们是好人,连带着对东齐的态度也好上不少,最近两国贸易互通,和乐融融。】
伏潇沉默片刻:【其实选我当皇储是因为我最没用,对吧。】
那道声音并不回答多余的问题,又装不在了。
怪不得姜之喻觉得她不如别的皇女,伏潇也认为自己这样很难服众。
也许,不止是她这样觉得,她名义上的姐姐们应该也对这件事多有想法,伏潇觉得可以利用起来。异姓王造反难免大动干戈,由其它皇女来能将损害最小化,到时她识相一点,背负的人命因果就等于没有。
想通了的伏潇站姿也不歪歪扭扭了,帝王见她这样,给没什么营养的大空话作了总结,最后说道,“去看看你父君吧,今晚好好休息,不要让朕失望。”
伏潇被人带着来到凤梧宫。或许是继承了记忆的缘故,她看到爬满藤蔓的宫墙与花园会觉得熟悉,绿叶层层覆着,风一吹就扑簌簌地抖,大方地飘落下不少叶子,跟模糊的记忆影响稍微重合起来。
她一迈入宫门,便看见殿内卧着一人,对方长发垂在肩侧,勾着流苏的手捧着厚厚的书册,正掀起一页往后翻。
伏潇脚步一顿,有点想跑,但还是僵着脸停住,视死如归地在旁边坐下了。
凤君等了会没等到女儿的主动搭话,不由抬头看去,随即被她脸上的憔悴吓了一跳,捏着输液的指尖不由卸了些力,和缓的目光从画册落到伏潇脸下,一月不见,那里的乌青比过去明显许多,“最近学业压力很重?”
伏潇策反的心思活络起来,“很重,我累死了。”
柔软的指尖轻轻摸过伏潇的下眼,凤君充满温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辛苦。”
“父君跟你母皇商量一下吧。”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伏潇都来不及开心——
“娶个好郎君轻松些。”
伏潇庆幸还好没来得及开心:“……什么?”
“你的年龄也该娶夫郎了,”凤君把手上的册子又翻一页,温声问,“京城里那么多公子,可有喜欢的?”
等书页上的画像露出来伏潇才知道凤君看的书是什么。上面画着各家的年轻公子,有些还被他做了标记。
伏潇装没看见,不死心地问,“夫郎啊,是不是会在太傅逼着我学习时劝一劝……”
温和的眸子露出笑意,凤君的话比他的神色要无情许多,“怎么会,伏潇,好男子是不能干涉朝政的。”
“……那娶了人我怎么轻松?”
“累了的时候可以看到张漂亮的脸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吗?”
伏潇:“……”
她宁愿漂亮的脸跟那些奏折和拼了命也看不完的书一起消失。
凤君捧着厚厚的画册跟伏潇念叨,“姜家那小子长得最漂亮,但脾气很差,当正夫是不行的,柳家的公子虽然姿色上差了些,但胜在懂事脾气好,伏潇你最好挑着后一种喜欢,不然应付起来很麻烦的。”
深受多重摧残的伏潇拒绝了,“父君,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然后她便收获了一个温和至极的笑,“那是不行的。怎么啦,你是不是看上了你母皇宫里的人?喜欢谁,我让你母皇割爱。”
伏潇:“……”
她总觉得这位肉身血缘上的父君字里字外透着浓重的阴阳怪气,说的话比鬼都要冷森森。
伏潇面色恍惚地离开了,出门前凤君让她多去宴会上看看,说不定就能遇见喜欢的公子,再不济也能知道自己中意什么类型。
日夜苦读行策经文,想睡不能立即睡,闭眼前还要看张漂亮脸蛋才能入睡的日子伏潇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根本不愿去思考婚事。她疲惫地倒在府邸的床榻上,越发坚定了要把这位置拱手让人的想法。
她觉得连王就很不错。武将,心狠,有计谋,更重要的是体质好,能适应这日不能盹夜不能寐的苦日子。而且,伏潇想起那日茶馆里听到的对话,她记得姜之喻也是更属意连王当未来储君的。
另外三王也很好,单看哪个都比伏潇更适合这个位置。或许她可以多多走动,轮番相劝。
思及此,伏潇坐了起来,时间紧迫,她得趁宗承不管自己的这会功夫做些先手准备。
造反第一站,与伏潇有私人恩怨的当朝丞相姜之喻。
不过她来到左相府的时间点不太凑巧,对方此时正在用晚膳,伏潇让人去通报了后就坐在前厅等着。
侍从上了点心与茶,伏潇不饿,为打发时间倒也吃了些。她无聊地用杯子磕了几下桌面,心里并没有因为被怠慢而生气。
姜之喻对她的态度越差,拥护其它皇女登基的可能性就越高,是以伏潇等得心平气和。
皇储殿下漫不经心玩弄茶杯的姿态让侍从有些瑟瑟发抖,他与丞相不同,对方敢晾着皇家人,他不敢。上位者一个不开心连打个筛子都是掉脑袋的事。
后院的气氛比前厅轻松不少,在没有客人来访时,姜家不奉行什么男子不上桌的规矩,被当朝凤君念叨来念叨去的姜家小子正端着碗挑他喜欢的菜吃。
正好,桌上全是他爱的。
“听说陛下最近正给伏潇殿下挑婚事,”左相夫人看了眼似乎事不关己的姜显,声音凉凉道,“你这些日子少出门。”
姜显这才把注意力从菜里挪开,有些不满地问,“为什么?”
“伏潇殿下未来是要……”
姜之喻重重哼了声,打断他的话。
左相夫人有些无奈地看她一眼,继续对姜显说,“阿显,后宫是吃人的地方,不适合你。”
“哦,”姜显满不在意,只想去夹他母亲面前那盘白灼虾,“我也没说要去。”
“对面是未来天子,如果真定了,你觉得这事还由得到你说去不去?”
姜之喻用指节敲了敲纸面,不太想听到混帐皇储的消息,便说,“吃饭的时候别聊不相关的事情。”
她看向姜显,“把你父亲的话记在脑子里,别犯浑。”
姜显无所谓地嗯了声,也不知道算不算答应。
皇家选妃关他什么事,还要他避开,姜显烦闷地想,偏不。他就要今晚去醉仙楼吃那边的新菜色,不让他去,他就半夜偷偷去。天王老奶来了也管不着。
安静的前厅内,伏潇慢吞吞地吃完了两盘点心,才在侍从要哭出来的目光里等来了姜之喻。
这几天在朝堂上浑浑噩噩,伏潇也没记住谁是谁,现在看见姜之喻的面容,才把她与记忆里的人联系起来。朝堂上也总是很沉默的左相现在话也不多,态度说不上差,但也绝不算好,此刻即使人到了,也跟没看见伏潇一样把人晾在边上,自顾自地喝茶。
伏潇很难将眼前冷静自持的人与茶楼里喷得唾沫满天飞的人对上,她想象不出姜之喻顶着张冷脸骂人的样子,但对方看着倒也真像能把她从皇储位上拉下来的人。
像条阴冷潜藏在暗处的毒蛇。
伏潇看她的目光逐渐火热。
姜之喻自然察觉到了,起初觉得疑惑,后来她不由想到姜显,当即心下猛地一咯噔,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吗?
她儿子脾气差,为人不够圆滑,又不聪明,真入了后宫不得被群工于心计的男人耍得团团转,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把茶杯放下,率先没沉住气,冷声问道,“什么风把殿下吹到我相府来了?”
伏潇撑着下巴笑笑,似乎对姜之喻的语气毫不在意,态度很好地说,“听说姜大人觉得我德不配位,我刚好也是这么想的。”
姜之喻心里把这几日聚会的人员名单对了个遍,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走漏风声,面上微笑着说,“殿下应当是听错了。”
“没事啊,”伏潇表现得很大度,语气甚至称得上真诚,“皇储这位,我觉得大姐比我更适合,姜大人觉得呢?”
某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她觉得是这样,但她敢说吗?
“大人觉得连王是个怎样的人?”伏潇问。
“石灵将军大义凛然,行仗有方,臣敬佩。”
对于这老是打太极的行为,伏潇本来是不喜欢的,她不懂人类怎么总喜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想起最近她也在面上勤勤恳恳学习实际想着法儿琢磨怎么偷懒,就理解了姜之喻的做法。
她仍旧脾气很好地将话点开,“只是敬佩吗?”
姜之喻脸上的笑没了:“……”
未来天子明晃晃的下马威让她的心都抖了抖,虽然总在背地里痛骂伏潇,但真跟她对上,姜之喻还是怵的。
伏潇还在皇储时就敢追着她狗的尾巴咬下几撮毛,以后登基了就敢不顾及任何人把姜家连根拔起。所有人都没法否认的是,现在的伏潇——确确实实是名正言顺的皇储。当朝正君唯一嫡出的皇女,皇储初选的魁首,钦天监算出的天命人。
她是对伏潇不满,但这个结果在定选前无法更改,等伏潇定选再次夺魁,她的皇储之位将彻底坐稳,除非想不开,要提前拉龙椅上的那位下马。
但上头的人也不见得就想继续坐稳这个位置,说不定会顺势传位。姜之喻越想越觉得东齐的未来暗无天日,不由在心里又骂起来。
见对方仍不接话茬,伏潇只得找找两人的私人恩怨刺激下。
“姜大人的狗是不是还活着?”
姜之喻:“……”她以后不在背后骂伏潇了,行吗?
面对姜之喻并不真诚的笑容,伏潇只能将话一摊再摊,她正了神色,为了显得友好,脸上带了点少见的笑——至少在宗太傅教伏潇的这几年,姜之喻从没见过她笑。
“姜大人会不会觉得我不适合当皇储?”伏潇客客气气地说,“若大人想拥护连王即位,我会帮忙的。”
姜之喻:“……”
脑内某声音:【……】
姜之喻觉得自己根本担不起大人两个字,她忍不住扶额,声音虚弱道,“瞧臣这身体,才坐一会便开始晕了,恕臣招待不周,伏潇殿下请回吧,臣下次再好好招待你。”
请别有下次了,姜之喻在心里想。
伏潇这不学无术的谣言也不知道从哪传的,瞧瞧这看似给甜枣实则狂打巴掌的笑面虎样,能把人吃进肚骨头渣都不吐一个。
直到方才,姜之喻才觉得自己真正看懂了伏潇,她又揉两下额头,觉得很是疲惫。
而伏潇看着她额头上露出的三根手指若有所思。
或许是来自魂的记忆,或许是来自原本“伏潇”的,推拒话后常常是通俗的暗示。
三根手指,代表三更时。
她说下次招待,那就是同伏潇约了时间地点。
伏潇看懂了,她说行。
夜半三更再来左相府,她记住了。